纪念王小波

终于觉得自己可以写一写王小波了。

 

    梁晓声曾说,他可以模仿许多中国作家的文风,唯独王小波,他模仿不来。李银河也说起,小波最难能可贵之处,便是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写作风格,能让人一眼便看出,这些文字,是出自他之手。

 

    王小波经历复杂,先后当过知青、民办教师、半导体厂工人、人民大学理科学士、美国匹兹堡大学文科硕士、大学讲师、自由撰稿人。不能不说,这些复杂的经历,对王小波的写作产生过影响,但并非每个出生于那个时代,经历过那些社会变革、动荡的人,能将这些经历,转化为自己有着独特个性的文字。

 

    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验:在经历了少年时期浑浑噩噩的阶段后,在刹那间,会对自己、对眼前的世界有一种似乎清晰,但却又仿佛模糊的认识。这标志着,一个人心智的大门开启了。而并非每个人都足够幸运。一些人勇于探索、敢于怀疑,努力在书本、生活中寻找世界的答案,甚至寻找自己无法提出的问题,最终能够跨过那道门;而另一些人,则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,始终没能跨过那道开启心智的大门,在对眼前世界的模糊认识中,度过一生。

 

    “天才注定是那些早早便将自己心智的大门打开的人。只有早早学会把自己的心灵大大敞开,以后才能把整个世界包容在自己心里。”

 

    欧几里德、阿基米德、笛卡尔、莱布尼兹、牛顿、罗素、维特根斯坦、维纳、卡尔维诺……,这些人类智性的代表人物,常在王小波的笔下出现。这些天才,都是在非常年轻之时,便向世人展示出他们非凡的才智。天才人物早期的典型行为,便是嗜好阅读。茨威格说,好的书籍,胜过最好的大学。王小波的父亲王方明,是大名鼎鼎的形式逻辑教授。家中丰富的藏书,为王小波早早开启心智的大门,提供了一把金色的钥匙。在《我的精神家园》中,他提起,小时和哥哥一起把父亲锁起的书偷来看的经历。那个古希腊哲人,在一块木板上,把自己的全部心胸画在一条曲线里,送给朋友,使他真正折服的故事,让十三岁的王小波“认真地想了一阵,终于傻呵呵地说,这多好啊。”

 

    王小波阅读速度飞快。他身前的好友曾回忆说,上大学时,王小波能一晚上,把傅献彩非简易本的《物理化学》上册读完。第二天早晨,那本书就跟“海带卷似的成了个油黑的卷”。小波曾告诉这位好友,他测过,自己的读书速度是正常人的7倍。而且他说,他看过的书,除了书里的人名、年代他记不大清楚外,情节、细节他总能记得一清二楚。王小波小时候逛得最多的便是书摊,据他的姐姐回忆,曾见到王小波小学二年级跟人闲聊时,大段大段给人背诵马雅科夫斯基的长诗,他的家里人说,“天知道他读过多少书”。

 

    同一段文字,同一篇文章,经过不同人的眼睛和大脑,会因人而异地转化为隶属于个人的不同的东西。这种转化的质量,跟人的智性、理解力有关。而这种转化的质量,又会反过来影响人对阅读材料的选择。我们可以“列出王小波本人提及的(往往不止一次提到)的一些作家、作品的名单,他们表明这位没有上过一天大学文学系的理科学生,如何凭自己出色的感觉和对生活的洞察,绕过为更多的人们所熟悉的19世纪欧洲及俄国小说,把眼光投向跟为遥远广阔的历史深处,与另外一些伟大的,深奥变革精神的作品相遇:奥维德的《变形记》、薄迦丘的《十日谈》、拉伯雷的《巨人传》、塞万提斯的《堂.吉诃德》、拉封丹的寓言诗,马克.吐温富于喜剧性的几乎全部作品。”在这些从历史深处走来的作品中,王小波常能随意挑选出几个不属于这个时代,却对这个时代意味深长的故事。例如,在杂文《智慧与国学》中,他说起,有些人文学者,为研究一点东西,把自己弄得很苦,等好不容易有了结果,就会变得极乐,像个知识的放大器。他于是提到拉封丹寓言里,有一则《大山临盆》:大山临盆,天为之崩,地为之裂,日月星辰,为之无光。房倒屋塌,烟尘滚滚,天下生灵,死伤无数……最后生下了一只耗子。又如,在杂文《花剌子模信使问题》中,他提到中亚古国花剌子模的古怪风俗:给君王带来好消息的信使,能得到升迁;带来坏消息的信使,就被送去喂老虎。这个花剌子模的君王有种近似天真的品性,以为奖励带来好消息的人,就能鼓励好消息的到来,把带来坏消息的人喂老虎,就能根绝坏消息。曾任三联杂志主编的沈昌文说,看过王小波写的一些文章,常让他们这些搞舆论的人,觉得自叹不如,他的这种类比,和简短的反讽,都是大手笔。

 

    在外人看来,王小波的杂文篇篇精彩,但他写的小说,却并非人人都能接受。然而王小波本人则在多个地方提起,他自己最喜欢的,还是写小说。他的小说不能被所有人接受的原因,并不是小说本身的问题,而是有些读者,无法欣赏他小说的魅力。曾有读者打电话给他,说他的杂文挺好,但小说的内容不积极向上。但王小波有自己的看法,他提起过,“谁说小说的内容就非得积极向上?”“依我看,先把文章写好看了再说,别的就管他妈的!”他的中篇小说《黄金时代》,前前后后写了几十遍,用他自己的话说,是“比拼内力”,最后一个字都改不下去了。杜拉斯的《情人》便是用这种写法,“最后一个字都改不下去了,只是想赶快交付给出版社。”这篇达到表现女性感性顶峰的作品,一定深深影响了王小波。王小波说,他的小说,并不是写给所有人看的。真正的读者,不会对作者提出过多的要求,他们只是让你按着自己的内心,写出好的作品。

 

    王小波有一个观点:文字是用来读,不是用来看的。这是一种大师级的表述。阅读王小波的文字,有种跳跃的节奏感。他的哥哥王小平说,小波在美国时,为学英语,躲在房子里看了不少好莱坞的动作片,他那富于节奏感的写作风格,可能得益于此。此外,王小波的文字,还极其洗练。他在匹兹堡大学的老师许倬云教授回忆到,他们曾一起讨论,“文字是矿砂,是铁坯,是绸料,是利剑,全看有没有炼字的淬炼功夫”。“我想,这一番话,他是听进去了。”乔治.奥威尔曾写过一篇短文--<<5 rules of effective writing>>(《有效写作的5点原则》),其中一点便是,“If it is possible to cut a word out, always cut it out”(在不影响句子意思的前提下,尽量砍去多余的字)。王小波是否看过这篇短文,不得而知。都是所见略同的大师,也有可能。

 

    对智慧、有趣的追求与赞赏,贯穿了王小波的所有作品。他曾多次在文章中引用大智者罗素,也曾谈起羡慕维特根斯坦临终时对朋友所说的话,也希望自己能像司汤达那样,为“活过、爱过、写过”而努力工作。追求智性、思索、创造性的生活,是天才型人物可不抑制的冲动。他们有着更敏捷的思维,更富于洞察力的眼睛。王小波说,“有过雨果的博爱,萧伯纳的智慧,罗曼.罗兰又把什么是美说得那么清楚,人类无论如何也不该是愚昧的了。”但这个世界总是会有人无原则的追求自私,反对智慧,提倡庸俗。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那些大师般的智性,但这并不应该成为普通人反对智慧,向往美好的理由。王小波追求有趣。他的书绝不适合在火车上看的,因为你会突然不自觉的大声笑出来。他的书,应该坐在床上看,等看到有趣之处,就可以大笑一声,栽倒下去。他的小说《红拂夜奔》,主题便是有趣,我至今仍能清澈记得,自己初读这篇小说时,体味到那种未曾体会过的有趣的感觉。在字里行间,也可以感觉出,王小波在伏案创作时,所收获的极大快感。但这种有趣,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体会得到的,就像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足够的幽默感,能在荒唐与现实之间对生活的琐碎付之一笑。反对这种有趣的人,常喜欢从道德的论域出发,对有趣的事横加指责。王小波的一句话,可以对此作出解释:“在一切价值判断之中,最坏的一种是:想得太多、太深奥、超过了某些人的理解程度是一种罪恶。”或许,有趣的原因,超出了某些人的理解程度,也会变成了那些人眼中的罪恶。

 

    对于有独立思考能力、怀疑精神的人来说,被压抑,应当算他们最痛恨的生活。在接受意大利记者安德烈的访谈时,王小波谈起到,自己到40岁时,才终于有了当作家的可能性,而这种可能性,是能够靠写作挣的钱,维持基本的生活。在此之前,王小波在大学中教授技术性的课程,“上完课就走人”。那篇为大多数人所熟悉的文章---《一只特立独行的猪》的结尾,道出了王小波对于被压抑生活的痛恨和对舒展开的生活的向往---“我已经四十岁了,除了这只猪,还没见过谁敢于如此无视对生活的设置。相反,我倒见过很多想要设置别人生活的人,还有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。因为这个原故,我一直怀念这只特立独行的猪。”

 

    不少王小波的读者不约而同表达过这样的一种感觉:王小波就像一个接头暗号,这些人从别人对王小波的喜爱程度,辨别对方是否同类。王小波赞美智慧,抨击愚昧,追求有趣,反对无趣,热爱舒展的自由,痛恨思想的压抑,他对人类的各种知识和智慧都有一种真正的爱好。热爱王小波的读者,至少,都是喜爱思索,崇尚有趣的人。

 

    苏格拉底说,未经审视的生活,不值得一过。人总该去做一些不同于低等动物的事,除去简单的吃、喝、排泄、性交,人还可以有更多元的,另一个层次的体验和享受。

 

 

刘注---

 

加标点的文字片断,选择参考文章:

 

1.     崔卫平---《狂欢、诅咒、再生》

 

2.     许倬云---《忆王小波》

posted on 2009-05-05 22:54 刘晓峰 阅读(92) 评论(0)  编辑  收藏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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