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人可以分成大婆跟非大婆两种。

《海上花列传》的主角，是一群非大婆们。这些长三寓公，身份比较模糊。又像妓女，又像情妇，同时也都是预备役小妾。

基本上所有非大婆都很识相的遵守一条规则：家，是大婆的地盘。跑到男人家里跟大婆斗，一定不会有好果子吃。所以长三们无论接客出局，都局限在“书寓”里，嫖客也不会傻到在自家公馆摆“双台”。

这个道理，反之亦反。古往今来所有精明的正室，都懂得大与非大的界限不可逾越。否则就是自贬身价。在大婆眼里，同龄的丈夫不过是爱偷腥的猫，人对猫尚且要谅解，更不可能跟“腥”一般见识。

可惜，姚季莼的老婆姚奶奶有点不成熟（或者说，她对丈夫的惦念超越了她对大婆身份的珍惜）。竟然屈尊跑去堂子里找老公，不幸被丈夫包养的妓女卫仙霞大大修理了一番。卫仙霞有着超人的冷静。当书寓里其他娘姨丫鬟都被一位良家正室的突然来临吓懵了时，她第一时间看穿了姚奶奶此举的结构性漏洞。

卫仙霞的话极难听，又极有道理，说得姚奶奶哑口无言——

“你的丈夫么，应该到你府上去找么。……我们堂子里倒没到你府上来请客人，你先到我们堂子里来找你丈夫，可不是笑话！……老实跟你说了罢，二少爷在你府上，那是你丈夫；到了此地来，就是我们的客人了。……这时候不要说二少爷没来，就来了，你可敢骂他一下，打他一下？你欺负你丈夫，不关我们事；要欺负我们的客人，你当心点！二少爷么怕你，我们是不认得你这位奶奶！”

话说到这里，道理已经明白了。但卫仙霞不肯放弃这天上掉下来的出气机会，又对姚奶奶进行了一番羞辱恐吓：

“你是奶奶呀；可是奶奶做得不耐烦了，也到我们此地堂子里来找找乐子？可惜此刻没什么人来打茶围，倘若有个把客人在这儿，我教客人捉牢了你强奸一场，你回去可有脸？”

一席话，气得姚奶奶先是“抽抽咽咽”，继而“大放悲声”。

姚奶奶的失败，几乎在她迈进长三书寓的那一瞬间就注定了。老鸨卫姐的总结性发言说得明白：“做了个奶奶，还有什么不开心？自己走上门来，给我们骂两声，可不是倒运！”在非大婆们看来，大婆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一群女人，她们没有任何过人之处，单靠运气或者娘家的门楣就赢得了安逸优渥的后半生。婚姻是围城，城里大婆的生活是按需分配的共产主义，而非大婆们在城外，竞争激烈，毫无保障，人人得靠真本事吃饭。这道理在传统中国适用，迄今依然部分成立——亦舒在《女人三十》里有句名言：“做妻子要什么条件？做情妇倒还得拿点真本事出来。”

在这种情况下，有幸做了大婆，就该没事偷着乐，做了大婆还跑出来挑别人的场子，就是姚奶奶的不对了。

两个女人打架，男人站在谁一边？按照琼瑶阿姨的逻辑，一定是失败一方得到同情和眷顾。然而，现实和现实主义作品屡屡教育我们：男人爱弱者，那是谣传。否则刘銮雄也不可能在李嘉欣气死了他的发妻之后，还买下整版报纸版面为美人庆贺生辰。

几天后，姚季莼再次登门，亲口肯定了卫仙霞对他老婆的教导：“你说她两声说得蛮好，我倒要谢谢你；不然，她只当谁也不敢得罪她，下回打听我在什么地方吃酒，她也这样跑了来了，可不难为情？”

然而，这是姚季莼真实的倾向性么？在这一点上卫仙霞堪称洞明，她回答：“我说你也太费心了！你在家里么，要奶奶快活，说我的坏话；到了这儿来，倒说是奶奶不好，应该给我说两声；像你这样费心么，可觉得苦啊？”

短短几句话，显示出卫仙霞作为一个非大婆，时刻紧绷的警惕和自省。低微的处境让她不能得意也不敢得意，考虑问题永远从最险恶最不利自己的角度出发。非常悲哀的是，姚季莼的“嘿然”一笑证明了她所言极是。

卫仙霞和姚奶奶的战争，看似以卫的胜利告终。然而，大婆/非大婆的地位注定了姚奶奶的失败只是偶然，卫仙霞的前路却漫长曲折。对于非大婆们来说，路尽头等待她们的，最多是另一种非大婆身份——妾。而这样的结局，对大婆来讲却是真正的胜利。经典作家的经典作品告诉我们：泼辣如王熙凤，也得先把尤二姐骗进了大观园，一切尽在掌握，这才好慢慢折磨，速速解决。